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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海强

“我不认为《北京折叠》是一篇科幻小说，我写的也根本不是一个不存在的未来。”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会变好。”

年，来自中国北京的科幻作家郝景芳凭借一部相当“写实”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成为第二位获得“科幻艺术界的诺贝尔奖”——雨果奖的中国作家，并在其后的媒体采访中如是回答。一年半以后，当我们在北京初春的傍晚接通郝景芳的电话，她在纽约的清晨，以平静的语气再次重申了这一点。

这18个月中，郝景芳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工作仍旧在按部就班地继续，她不时要下乡调研、作分析、写报告，朝九晚五地奔忙于“折叠”的城市。坚持每日早起写作，在出差间隙出席自己的新书签售。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奖项带来的名气让她得到了来自一家车企的万资金，酝酿许久的公益教育项目“童行计划”终于落地、生发，开枝散叶。

“原来出名也是有点好处的”，站在刚刚破土的童行书院前，郝景芳留下一句感慨。

1

一通电话

图片来自网络

几年前，郝景芳曾经接到一个电话，彼时她已经离开校园生活，投身职场。而这一通电话除了提醒她，在犹如庞大机器般昼夜轮转的城市另一端，有一些被遗忘的孩子还在牵挂着她，也让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能够给予的微弱力量。

女孩是郝景芳大三时前往西部小学支教时的班长。在电话里，郝景芳方才得知失联这几年，女孩的生活轨迹——小学毕业后她便没有再继续读书，被家里送去做小保姆，而后辗转来到天津，但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女孩说，自己是鼓足勇气才拨通了郝景芳的电话，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勇敢将为她的人生带来何种改变。

郝景芳挂了电话，便和朋友一起将女孩接到北京暂住，帮她联系了学校，进入幼教专业。再后来，女孩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幼教老师，组建了幸福的家庭。站在女孩的婚礼现场，郝景芳忍不住问自己：“幸运的毕竟是少数，那么，剩下的大多数呢？他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果说童行书院的创立，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么这一通电话，大概就是让郝景芳起心动念的第一声弦音。而此间在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贫困儿童公益项目调研中的所见所闻，种种不为外人所道的揪心与无奈更让这个想法在日复一日的思考、沉淀中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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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家童行书院所在的楼纳地区

年4月7日，第一家童行书院在贵州省黔西南州艺龙新区楼纳大冲组破土，在这座“山坳里的理想国”，郝景芳“让父母与孩子同行，天下的小朋友结伴而行”的理想也在数年的蓄积之后，终于破土而出。

童行书院作为童行计划的主体，将其自身定位为“社会企业”，与侧重商业的“童行星球”并行，成为童行计划的两条事业脉络。郝景芳和伙伴们希望用“淡季做公益，旺季做旅游”的方式，让机构获得自造血的功能，并利用商业所得来做公益，实现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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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景芳与伙伴们

目前，童行书院已经拥有贵州楼纳、河北省张家口崇礼和四川老河沟三处驻点，驻站教师也已经到位展开工作。而在教师的招聘标准里，除了学历等硬件之外，是否真的热爱教育成为郝景芳最看重的考核标准。“我们不是一个工业化的企业，需要很多人来做螺丝钉，流水账完成一些事情。作为一个社会企业，要靠他们的热情和投入来互相成就。”

2

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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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L夏令营中的参与者

PBL夏令营是童行计划的创新教育模式之一，PBL全称ProjectBasedLearning，即项目式学习，通常以真实的问题为核心，鼓励学生通过小组合作自主解决问题，培养主动学习和创新思维能力。PBL夏令营中，最能够激发学员创造力的，则是以故事讲述、写作为完成形式的“故事营”。

年，第一期公益夏令营选择了北京西红门镇的农民工子女中学——蒲公英中学。这些孩子的父母几乎都做着卖菜、安保等，处于这个“折叠”的城市最底层的人们。但他们强烈的表达欲望，和对未来的想象仍旧像是一颗颗发光的种子，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里，也能够发芽、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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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营PBL夏令营中，最能够激发学员创造力与参与度的项目。

据童行书院的老师回忆，这一期故事营中有一个女孩，她的家庭非常拮据，但是很漂亮。当她落落大方地说出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婚纱设计师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眼中熠熠闪烁的光芒。

她在故事营中大开脑洞，想了一个发生在天庭里的，仙界与魔兽斗争的故事，仙侠和童趣的混搭让她的故事轻松地脱颖而出。为了小组合作，老师甚至不得不砍掉一些情节。“她是非常有才华的女孩子。”说到这些孩子，郝景芳的语气里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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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行夏令营现场。

事实上，童行计划对创造力与故事表述能力的重视，跟郝景芳自身的经历不能说没有某种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看似顺风顺水的郝景芳也有属于自己的“至暗时刻”，而写作便是她生命里的光。

郝景芳坦诚，在清华读书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深深的自我怀疑裹挟。如她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下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清华觉得自己是学渣，至少我自己一直觉得。成绩可能不是最差的，但是感觉就是很渣。”高手如云的环境之下，自我评价的滑落和过度思考的内耗曾经让她一度陷入内外交困的气馁当中。但她是幸运的，当她重拾笔墨，续上从小坚持的写作习惯时，郝景芳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出口。自此至今，10年过去，她没有再停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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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华读本科时的郝景芳

为此，在童行研究院，创造力培养课程成为研发投入最大的项目。除了引发好奇心的问题和游戏化的元素，基于个体自我认知和自信程度发展出的创造能力是包括郝景芳在内的课程研发者们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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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行夏令营结束后的老师与孩子们。

3

一次家访

为楼纳营地选址时，郝景芳曾到周边学校和家庭家访。这个山林环抱，草木丰裕，仅靠一条窄长的隧道连通外界的“桃花源”，现实生活中却充满苦涩。虽然已经对留守儿童的家庭状况有一些心理预期，但一位叫张席的小男孩，还是让她猝不及防又一次落泪。

当时陪同家访的是学校校长。去张席家的路上，他对郝景芳说，张席原来成绩不错，但在今年，他的妈妈离家出走了。张席受影响很大，成绩也下滑的厉害。而他的父亲靠在村里打零工过活，一老一小两个男人艰难地维持着不再完整的家庭。

根据在场的媒体描述：

家访时，郝景芳问了张席很多问题，关于他想要什么，关于他现在的生活需要什么，但张席始终将视线停留在地上，低着眼睛，鲜少说话。校长为了解围，只好问张席爸爸：“你有几个小孩？”“我有两个，他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个。”张爸爸说完这话，张席抿了抿嘴，把头埋得更深了，肩膀开始微微抖动，2分钟后，眼泪像水龙头开阀一样喷涌而出。

张席的爸爸与校长试图用男性的方式喝止这压抑了许久的泪水，激励张席“要坚强”。只有郝景芳意识到，这个被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和耻于流露脆弱的家庭氛围压抑的孩子，需要的选不止这些苍白无力的喊话。

最终，在郝景芳循循善诱的引导和劝说下，张席渐渐懂得，妈妈走了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被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也都有义务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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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纳营地破土仪式上的当地孩子们。

张席的故事在他所在的乡村并不少见。事实上，留守儿童作为当下中国社会一个时常被忽略的群体，在大部分时间内都是独自生活。郝景芳也坦承，童行书院公益项目的接受对象绝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河北崇礼书院的留守儿童比例更是高于90%。这些孩子的幼年和童年是在怎样的物质环境里度过，我们大概可以想象一二，但更加幽微脆弱的，是他们无处安放的，对家庭、爱、沟通和安全感的渴望与索冀。

对于如此普遍且宏大的时代、社会问题，一个初创不久的小型公益教育机构会如何作答？

“是老师们的热情，给了我太多信心和惊喜。”郝景芳的答案，来自与她并肩的“童行者”们。

对于这个特殊的群体，童行选择以艺术与心理建设为桥梁，剥离种种外力干扰，直抵他们柔软的内里。除了尽量温柔地对待、建立信任与安全感之外，更多时候，老师们是通过艺术让他们真正打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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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行书院以音乐、绘画等艺术形式，让留守的孩子们内心被打开，以此拥有更加健全、坚韧的性格。

童行书院的教师队伍中不乏许多慕名而来的清华学妹、学弟。有一位叫小燕的老师自发地设计了绘本课程，让孩子们通过绘画做植物志。她会给每一位孩子写很长的评语，依据对孩子们的观察写下详细的教学笔记。

四川老河沟的一位老师几乎利用所有课余时间组织键盘队、鼓队和合唱队，组织孩子们排演音乐剧。这些农村孩子一度不敢触碰的奢望，在童行书院成为现实。

“其实无论是绘本艺术课、音乐课还是其他形式，都是一个桥梁，让他们找到释放情感、自我表达的通道，通向一个更加健全、坚韧而辽阔的内心世界。”郝景芳说。为了避免以往公益支教中出现的人员流动频繁，和由此给孩子们带来的心理、情感上的挫伤，童行书院也采取了许多措施，以保证教师们没有后顾之忧的完成工作，并从职业成长路径的角度为他们铺好上升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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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行书院教师

这三个孩子，是童行计划不同阶段当中的启发者、参与者，也是郝景芳和同事们相信和不断确定自己所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的原因。懂爱、懂世界、懂创造，始终是他们对教育的信念。

采访的最后，我还是问出了压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你说《北京折叠》并不是一个科幻故事，她就存于现实当中，也不认为这个世界会变好。在这样的思考之下，童行书院所做的事情在孩子们成长和面对社会的过程中能起到怎样的帮助？”

郝景芳顿了两秒，选择了用一个童真却隽永的故事作答：

“有一个小男孩生活在海边，

他看到每天都会有海水把海星和小鱼冲到沙滩上，奄奄一息、非常可怜，

于是就把捡起来的小海星一只一只再扔回去，

但她们还是不断被海浪再次冲回岸边，冲上来的比他扔回去的还多，

于是有人问，

既然还是要被冲回来，那你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

这点杯水车薪的力量有人在乎吗？

小男孩沉思了一下，轻轻托起一只海星，

对他说：‘这个海星在乎，这个海星也在乎。’”

文字/李烨

郝景芳肖像摄影/吕海强

图片/童行书院，部分来自网络

“童行计划”TIE自然剧场之——《看不见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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